来源：山上

　　作为一名知识产权律师，马德胜（化名）的日常就是帮助企业打各种侵权官司，侵犯商标权、侵犯著作权、侵犯外观设计专利、侵犯实用新型专利和不正当竞争纠纷等，简而言之，就是人们俗称的“打假”。

　　过去四年，他作为代理律师接到了上百个和拼多多有关的假货维权，告的大多数是拼多多上的中小商家，涉及考研书籍的盗版、假冒的调味料、仿制的玩具和文创产品。企业们找到他，诉苦，说这上面的假货打掉一批又起来一批，他们要求律师的起诉状中一并将平台列为被告，指控其没有尽到合理的审核义务。

　　但无一例外都失败了。他接手的上百起知识产权案子中，仅有一起被法院判定拼多多需承担责任。收到这份判决之后，他开心了很久——虽然判决的赔偿总金额只有一万多块钱。

　　中国裁判文书网信息显示，涉及拼多多的运营主体“上海寻梦信息技术有限公司”的裁判文书达 6.7 万份，绝大多数是涉及知识产权类型的民事案由，超过 5 万份都在拼多多总部上海市。且文书数量呈逐年增加趋势，2018 年拼多多上市时当年涉及拼多多的文书不过 1204 份，过去两年每年已达 1.9 万份。

　　第三方平台北大法宝数据显示，以寻梦公司为被告，案由为知识产权侵权、权属纠纷的案件有 5 万多件。“但大部分案件在审理过程中原告都撤回了对拼多多的起诉，原告坚持请求判令拼多多主体寻梦公司承担连带责任诉请的也被驳回。”

　　“总之，大部分判决显示，拼多多均不需要承担对平台假货承担连带责任。”马德胜说。

　　“企业的诉求很简单，就是希望尽快下架假货商品的链接。”马德胜说。诉讼是一条更长、也更艰难的路，从前期搜集证据到最终开庭审判，中间往往要耗费一年之久。但即便是胜诉之后，也往往于事无补。

　　马德胜介绍，去年他在河南起诉一个造假的商家，赢了。判决书去年底下来，今年 5 月，企业偶然发现，这个假货商家又开始在拼多多店铺中售卖假货产品，“还是一样的商品、一样的店铺，甚至这次卖得比上次还多了。上次起诉只卖了几百单，这次显示已经有上万单了。”

　　他反问说，这个商家已经是卖过假货、被法院判定侵权、判定赔偿了，至少也算是个污点商家吧？结果没几个月，同样的侵权行为又发生了，作为平台难道没有相应的机制吗？

　　在这个假货商品的链接下，拼多多评论区的智能总结说，这个调味料味道特别好，非常正宗，价格便宜实惠，值得购买。没人意识到这是一个被判售卖假货的商家。

　　以下内容根据马德胜的讲述和案件裁判文书整理而成。

　　作者|薛星星

　　编辑|蒋浇

　　封面|《猫鼠游戏》

　　01|“避风港原则”

　　我接手的第一起与拼多多有关的假货官司是盗版书籍。2020 年，一家大型出版社委托我们起诉拼多多上面的盗版考研书。他们给律所列出了一长串商家，分布在陕西、山西、河南等地，都是卖盗版书的。

　　在那之前我并不知道拼多多上面的假货情况。我做的案子多是线下打假，这种案子有点像记者做的暗访调查，接到委托后，你要去线下实地探访，找到售假商家，用消费者的名义购买、取证。因为是实地探访，证据也比较好保存。

　　线上打假要比线下实体店铺复杂得多。首先是如何发现假货。线下实体店铺卖假货，你去店里转一圈，很快就能发现。但网上没有那么便利，你从外观、图片上很难辨认出来。

　　那家出版社最早就是从价格上发现盗版书籍的。他们出的考研书籍价格不菲，一本大多上百，但是拼多多上的价格往往只有几十块，远低于他们的折扣价格。他们就自己先买了几本，发现全都是盗版书。

　　那一批我们立了十几个案子，除了告这些卖盗版书的商家，也都把平台方拼多多列为被告之一。

　　这是那家出版社强烈要求的。在他们看来，拼多多对于平台上的盗版情况没有尽到监管和审核义务，放任盗版商家发展。在聘请我们律所之前，他们说自己先和拼多多沟通过，希望他们治理一下平台上的盗版书，最后没有谈拢。他们就要求我们起诉时，一并把拼多多列为被告，哪怕告不赢拼多多，就当是为中国的法律事业做贡献了。

　　这是线上打假和线下打假的另一个区别。线下的链条短，确定好商家责任就可以。线上还有平台方的存在。平台并不是侵权行为的主体，但作为网络服务的提供方，它应该负有监管和审查义务。

　　法律对网络平台上存在的侵权行为，一般会强调一个“避风港原则”，即当平台上的用户发生侵权行为时，平台需要尽到“通知-删除”的义务，做到了就不用承担责任，否则就会被判决承担连带责任。

　　我国的《民法典》及《电子商务法》有关条文明确规定，网络服务提供者（也就是平台）需要在权利人提出侵权投诉后，及时采取必要措施停止侵权行为、并将通知转达给被投诉人，也就是“通知-删除”义务。

　　拼多多是否需要在这些售假案件中承担责任的关键，就在于他们在收到投诉后是否尽到了删除义务。我接触的大部分企业，基本上都会向我强调拼多多没有做到。在代理那家出版社的十几个诉讼案件时，我事先发了一个律师函给拼多多，附上了相关盗版商家的链接。

　　但拼多多抗辩我这不是有效投诉。他们有自己的知识产权保护平台，如果不是在这个平台上发起投诉，就不是有效投诉。法院采纳了他们的观点，那几起诉讼都判决拼多多不需要承担责任，只判定售假商家需要赔偿。

　　实际上，法律并没有规定你要以什么形式来通知平台方，作为律师发送律师函并没有什么问题啊。

　　02|有效投诉

　　在拼多多知识产权保护平台上，你想要发起一个有效投诉并不容易。

　　比如我代理的那家调味品的案子。我事先在他们的知识产权保护平台上注册账号，提交了企业的鉴定书、公证后的购买流程等证据，拼多多的回复通常是我们的证据不充分，不构成有效投诉，常常判定我们的投诉失败，需要进一步递交证据。

　　企业也很为难，他们很生气，难道作为正品的生产方和经营者，自己出具的鉴定报告还不够权威吗？公证处也都做了保全，还需要我怎么去证明对方卖的是假货？况且我也没有更多证据可以补充了。

　　对比其他电商平台的知识产权保护平台，拼多多设置的程序也会比较复杂。比如对你的资格审查，企业出具了你作为代理人的授权书还不够，它还需要明确你是在拼多多平台上维权的代理人才行。

　　这不是孤例，大多数有过在拼多多上发起假货投诉经验的企业都对此苦不堪言。

　　比如二十一世纪出版社集团就曾经专门写了一篇文章，介绍他们在拼多多上的打假经验。他们是这么形容的：“从我社代理律师与拼多多律师多次开庭情况来看，对方一直声称拼多多建有一个专门用于投诉维权的网站，然而如果亲自在“拼多多知识产权保护平台”中尝试几次，就能深刻感受到这个平台的真正作用——劝退投诉。”

　　“想要投诉，成功的概率是忽上忽下的，审核的原则也是变来变去的……网站投诉程序设置得十分鸡肋，甚至比法院立案都繁琐。”

　　《向拼多多维权为什么这么难》

　　很多企业也不想打官司，打官司费时费力，他们的诉求就是希望可以下架假货链接，让商家不要再卖假货了。可想要假货商家下架链接，就要去投诉，很多企业往往在第一步就卡住了，因为这些投诉往往被拼多多判定为“投诉失败”。于是就只能起诉。

　　去年我代理了一起案子，9 月份我在拼多多知识产权保护平台上发起投诉，接连被判投诉失败。直到几个月后我们立案了、他们收到起诉状之后，假货链接才被下架。

　　法院在最后的判决书里说，“原告于 2023 年 9 月在拼多多平台上进行了投诉，并上传了涉嫌侵权的初步证据，被告寻梦公司应及时通知被告 XX 商家并采取相关措施。然自原告投诉之日至被告寻梦公司采取禁售措施之日，期间多达三月有余，处理期间明显过长，该期间被告 XX 商家仍在拼多多平台上售卖侵权商品…… ”

　　我想如果我们没去起诉，拼多多可能到现在都不会下架这个假货链接。我们也不知道他们对这个商家有没有进行处罚。

　　在裁判文书网上，你能找到大量类似的案件，都是企业在多次投诉仍然无效后不得以才诉诸法庭。比如 2022 年 3 月，深圳中院在一起外观专利侵权案中，就认定拼多多在接到原告的侵权投诉后，没有及时通知被投诉人采取必要措施，导致原告损失扩大，应对扩大损失部分承担连带责任。

　　这起诉讼中，原告方在 2021 年的 2 月、5 月分别两次向拼多多提起投诉，并递交了相关证据，拼多多却仍以多种理由驳回了投诉。直到当年 10 月才对侵权产品进行禁售。

　　深圳中院在判决书中称，“电子商务平台的网络服务提供者亦是平台管理者，在接到权利人的投诉后，应当对投诉进行审查……而非对权利人设置不合理的维权门槛，对权利人已完成初步举证的侵权投诉置之不理……”

　　03|斗智斗勇

　　我接手的这上百起案子中，大多数企业还都是一些实力较大、有一定知名度的品牌，即便如此，他们在遭遇假货维权时仍有些无能为力。

　　线上售假行为维权难点之一在于取证。当你了解到某个商家存在售假行为之后，需要在公证处将整个购买流程公证 、保全，固定证据。这样才能在诉讼或者投诉他们时能够被人信服。

　　但这些商家都有很强的反侦察意识，比如，如果同一个地址、同一个用户大批量下单，他们就会以缺货为理由停止发货，你得换不同的地址、不同的账号下单。所以我经常借朋友的拼多多账号来下单。

　　有时候，这些商家或许是清楚自己售假的风险，他们往往会“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一家店开一段时间就迅速关停，再去开另一家店。

　　我之前帮助一家卖玩具的企业取证，一开始发现只是一家字号是北京的店铺在卖假货，过了三五天你想去取证的时候，发现这家店没有了，又出了一家字号是上海的店铺，虽然你看他的营业执照不同，但明显店铺名称存在高度的关联性。

　　那起案子中，这个售假商家差不多隔半个月就以北京、上海、广州字号的名义分别开一家店，等到你找到这个售假店铺要去取证时，就都关停了。

　　最后这家玩具企业放弃了诉讼。他们衡量了下前期的维权成本和诉讼的时间成本，觉得有些不划算，不告了。

　　这些售假商家在发快递时，也不像通常的卖家一样会把邮寄地址写得那么具体。他们的寄件信息会尽可能地模糊，比如一个物流园区就只写园区的名字，一间大厦就只写大厦的名字，不会写具体的门牌号，防止被人追踪到。

　　有时，有的假货商家还会真假掺半地卖，这种情况在盗版书的商家中比较常见。盗版书籍不同于其他商品，在进行图书购买公证时，如果选择拆包拆封对比，就很难保证物品的完整。我们通常在盗版店铺购买图书后，进行初步外观检查后，会选择原封不动地保留证据，当庭拆封比对。

　　你在前期调查时买的是假货，当你公证时他给你发了真货，就会遇到当庭拆封的图书是正品的情况。我就遇到过好几次，无奈只能当庭取消对这几本盗版图书的诉讼。

　　其实打这种“假货”官司，基本上商家都没有太多抗辩的空间，事实清楚、证据清楚，法庭基本上都会判定他们赔偿。所以很多案子里，这些商家大概有一半都不会出庭，出庭的只有品牌的律师和平台的律师。在确定商家售卖的确实是假货后，剩下的争议焦点就是开始和拼多多的律师辩论，即，他们平台到底需不需要承担责任。

　　经常遇到的情况是，这些个体户商家发现被告后直接就注销了店铺和营业执照，诉讼前诉讼中都遇到过。这时你如果还想要继续告，就去告他们的经营者，通过工商档案中调出营业执照的登记信息，以经营者的自然人作为被告。有的企业这时就会选择不告了，因为他们目的就是为了假货下架嘛，人家都注销了，也赔不了多少钱。

　　当然，有时你也会遇到商家卖的全是真货的情况。一家主营为家居用品的品牌找到我们说，他们没有在拼多多上开过店，但拼多多上有一家冒用他们品牌名的店铺，价格低于寻常，他们怀疑卖的是假货。

　　我们就去下单取证，结果等收到货后发现，人家店铺卖的竟然是真货，并且货还是从我们正品仓库里发出的。这就很让人震惊，我们怀疑公司内部有内鬼，但企业回去自查后发现，不是内鬼，这是一个二道贩子。

　　当消费者在这家拼多多上的店铺下单时，他就用消费者的个人信息再去我们在京东上的官方店铺下单，然后把京东官方店铺的快递单号复制到拼多多上。这个卖家用了各种优惠手段，比如什么会员折扣、优惠券等等，做到购买的价格远低于我们日常价，这样消费者收到的自然是真货，他赚的就是这部分的差价。

　　这起案子我们告商家构成商标侵权和不正当竞争，告拼多多没有尽到审核义务。因为这家店无论是从名称还是店铺设计，都与家居品牌方在其他平台上开设的正品店铺高度近似，并且拼多多自己还在店铺下方标注了品牌的标签字样。

　　最后一直打到二审，法院没认定构成不正当竞争，但认为商家对商标的使用超出了合理指示范围，认定构成商标侵权。拼多多无须承担责任。

　　04|满屏的拼多多开庭信息

　　侵权的商家分散在全国各地，如果你选择在商家所在地立案，往往需要全国各地奔走，对律师的体力和时间都是一种考验。后来，我们就统一在拼多多总部所在地上海批量发起诉讼。

　　2022 年之前，涉及拼多多的知识产权民事案件，都由上海市徐汇区人民法院管辖。如果在那时你走进徐汇法院一楼大厅，抬头看显示开庭公示信息的电子屏上，就会发现大部分案件的被告都含有寻梦公司，那场景，不可谓不让人震撼。

　　和拼多多打的官司多了，我甚至和他们的代理律师们相熟起来。拼多多在各个省份大多会指定一家律所专门代理他们的知识产权案件，有时候不用看你就能知道对方出庭的是哪个律师。

　　他们抗诉的理由大多也都如出一辙：拼多多作为平台方尽到了事先审查和时候合理审慎的注意义务，权利人未通知或不构成有效通知，作为平台方不承担连带责任。

　　对于企业来说，他们要求将拼多多列为被告，往往也只是争一口气。诉讼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个付出与回报不成正比的举动，公证一次费用不菲，往往要四五千元，再加上聘请的律师费、至少半年的诉讼时长，一次维权要付出几万块的支出，但最终收到的赔偿不过万元左右。

　　如果一开始他们的侵权投诉就能被拼多多采纳，如果假货在拼多多上能够得到有效治理，我想他们也不愿意费时费力打这些官司。

　　他们更经常遇到的情况是，刚刚打赢了一场侵权诉讼，造假商家被判停止侵权行为之后，过了一段时间，又有新的假货在平台上冒出。打掉一批，起来一批，屡禁不止。近几年来，涉及拼多多的知识产权案件激增，或许也能说明这一点。

　　其实，品牌方们执着于在花费着与赔偿金额相比不对等的投入去打击线上平台的假货，并不主要是为了赔偿，也是希望可以通过打击这些线上假货，来去找到线下售假的源头，一举打掉假货工厂。这样就不仅仅是民事诉讼了，可以直接报警，要判刑的。

　　但问题就在于售假的金额不太容易确定。我国法律规定，售假行为的销售金额在 5 万元以上或获利2万元，就可以定罪量刑。但是这些线上平台的具体销量你往往没有办法得到，最开始拼多多还会向我们提供准确的销量数字，之后他们就拒绝提供了。

　　过去四年，我唯一一起打赢拼多多的官司，原本是可以在判决之前撤掉对拼多多的诉求的。那时已经快宣判了，企业也同意撤掉拼多多。但在撤掉拼多多之前，企业发现此前刚判决的那一家假货商家，又开始卖他们的假货产品了。

　　这家企业的负责人就对我说，坚决不和解，一定要告到底。

责任编辑：何俊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