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平

　　近年来，不少学者开始将人文地理学用于文学艺术史研究。这是一个具有创新性的思路，许多过去被归结于时间的现象，实际上可用基于空间的理论来解释。一些过去呈现出的历时性线性发展图式，在进入到历史细部时，却发现具有共时性的网状互动张力的存在。

　　过去四十多年来，深圳作为经济特区，发展引人注目，成为改革开放的一面旗帜，是全国改革开放的前哨阵地。在取得耀眼经济成绩的同时，文艺方面成就也有不俗的成果。深圳的文学、音乐、戏剧、美术等许多方面，短短的几十年时间，就有了丰厚的积累，更为重要的是，深圳走出了一条文艺发展的新路。传统的文化特点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深圳的文艺有着自己的地理的特点，它的发展离不开沿海的环境，但又远非仅靠水土养活。

　　第一，这是一种新的都市文艺。深圳的文艺产生于深圳这座新兴的城市。这种都市文艺，与19世纪法国和英国的批判现实主义，即像巴尔扎克和狄更斯这些人笔下的都市文艺不同。巴尔扎克与狄更斯笔下所描绘的，是贵族的衰亡和新生的资产阶级的兴起所带来的城市社会阶层的变化，展示旧有秩序和道德如何消亡，历史如何以恶为自己开辟道路。深圳的都市文艺，也与20世纪30年代上海的都市文艺不同。那一时代的都市文艺，有像茅盾的《子夜》那样反映民族资本家与官僚买办资本家之间争斗，也有反映都市底层人所受的压迫和抗争故事。然而，深圳的文艺与这些城市文学不同，有着对生活多方面的反映，有打工文艺，写底层人的喜怒哀乐，有工商业发展的矛盾冲突，展现出的是一个城市从无到有，迅速发展的历程。这里有创业的艰难，有历史变迁的沧桑感，有劳动者的奋斗热情，也有对城市迅速成长的赞美。

　　第二，这是一种移民的文艺。深圳人来自四面八方，每一个来到深圳的人，带着自己原有的文化积累而来。来到这里的人都有一个强烈的感受：这是一个没有方言的城市，又是有着全国各地方言的城市。当然，这不只是各地方文化的简单相加。各地文化相互吸收，又相互激发。深圳有一个口号：“来了就是深圳人”。这句口号看似简单，却内涵丰富。作为移民城市，没有内外之分，也没有主客之分，大家都是为建设这座城市而来。这种心态，使这里成为文化的熔炉，在熔炉中提炼出新文化来。

　　第三，这是一种处于各种文化交汇处的文艺。深圳紧邻香港，是“改革开放”的桥头堡。在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的大潮中，香港的文艺对内地有很大的影响。金庸的小说家喻户晓，香港歌星走上央视春晚的舞台。对于一河之隔的深圳来说，人员往来密切，互动频繁。同时，深圳文艺也背靠内陆。各方人士都常来深圳，中国许多著名作家、艺术家、节目主持人，都有着自己的深圳故事。来往的人多，文化信息多，需求也多样，形成这个地方文化的独特的土壤。

　　短短的四十多年的时间，深圳从一个边陲小镇发展成一个大都市，这个城市的发 展可以用经济数字来表示，但比起数字来更为重要的，是改革开放赋予这块土地的强大创新活力。这种活力对于深圳的文艺来说，才是更为根本的东西。

　　深圳正在成为一个充满活力的新文化中心。文学艺术的历史，从来都不是线性发展的。中心与边缘会互动，边缘有边缘的活力，边缘也会形成新的中心。在历史上，文学艺术的中心总是处在不断移动中，这种移动会成为文学艺术发展巨大动力。过去，文学艺术的历史书写常常是纵向的、单线的，只有时间维度。实际上，一部纵向与横向结合的对文学艺术历史的描述，才更加接近历史的真实。对于当下的文艺的史家和评论家来说，应该关注这一现象。

　　文学艺术原本是依地域而区分，从人们的“在地”经验中生长出来。但是，文学艺术的生长是极其复杂的现象。文化是一张网，城市是网之结，以结为中心而相互连接。这些文化中心的形成，常常依赖于这些地方的经济、政治、交通情况，同时也有种种历史的机缘。

　　中心具有一种虹吸的力量，将周边的人才吸引而来，使地域的特征得到集中体现和发展。中心城市形成平台，文学艺术家们在这样的平台上，在这种城市所营造的氛围中成长和成名。

　　改革开放以来，广东城市群崛起，为当今的大湾区文化的发展打下了基础。这个地方在近代以来开埠较早，有岭南文化的传统。如果说，晚清的士大夫感受到了三千年未有之变局的话，那么，这里是最早感受到这个变局的地方。经过最近这四十多年的发展，这里积聚了强大的经济实力，也培育了文化上生机勃勃的活力。湾区各城市的文化多元，有着各自的特色，香港、澳门、广州、深圳，还有惠州、东莞、中山、佛山等各个城市在文化上各不相同。随着交通网络的便利发展，会逐渐融合成一个交流更为便利，各自特色得以保持的整体。在这个整体中形成的文化力量将是巨大的。作为全国和全世界文化网络上的一个结点，这里是新的文学艺术的生长点，又能对更大的范围产生巨大而深远的影响。

　　人与地是联系在一起的。人从属于地，但又不是像树一样，只是被地域所选择，种在哪里就在哪里生长。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养一方的文化；然而，文化的聚集会形成中心，中心会具有吸引和提升人才的力量，这种力量又会进一步向更大的区域辐射。粤港澳大湾区悠久的历史，多元的活力，曾对全国的文学艺术产生过重要的影响。这种地缘优势随着经济的发展，区域的整合，会进一步发挥出来。深圳是粤港澳大湾区中最大的经济体，又有着自身独特的特点和优势。这里是中国“改革开放”的试验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建设的深圳经验可以在这里得到积累，并在更大的区域产生更大的影响。